第一十章
周生易第一次见林子珏，是在一场再普通不过的酒会。
想奉承他的人很多，但不是人人都有那个资格。
大家都恭敬称呼他为「周生先生」，只有林子珏，像个文盲似得，叫他「周先生」。
因为这个称呼实在太稀少，所以当时他多看了一眼。
身居高位的人，哪怕是一个眼神，都会被下面的人反复琢磨，仔细研究。他不过多看了一眼，就有人以为是他看上了林子珏……于是没一会儿，林子珏就被送到了他身边。
连带的，还有身世调查，体检报告。
他当时身边正好空虚，林子珏站在他面前，拘束微笑，眼底是掩饰得很好，但依旧被他发现了的不甘和厌恶。
送到他身边的人，都是已经被教好了的。他有点好奇，林子珏这样的，在这名利场中，能坚持多久。
可惜，太乏味了。
周生易后来发现，林子珏心底那一点小情绪，完全不会对他的生活造成任何影响。
他看得出来，林子珏在尽量让自己融入这个圈子，讨好，卖乖，卑躬屈膝，为了保持对男人的吸引力，花大价钱去医美……甚至去做那些传得神乎其神实际上连安全性都没得保证的「紧致套餐」。
——那也是他唯一一次失控。
不是因为紧致套餐起了作用，是他那天刚好路过，看到林子珏一瘸一拐从美容院出来，打扮精致却龇牙咧嘴的，看起来那么艳俗。
周围人都对她投去异样的目光，林子珏仿佛浑然不觉。
可是转过弯，却看到林子珏双手抱膝，头埋在膝盖间，蹲了很久很久。
身形瘦弱，背影寂寥。
像林子珏这种人，周生易见过太多。
不管有没有捞够钱，结局都免不了「凄惨」二字，很少有能善终的。
那一刻，周生易徒然生出一个念头。
也不是不能一辈子养着林子珏，反正就当是个解闷的宠物罢了。
但这个念头，他从没跟林子珏说过。
合约到期的日子越来越近，他看着林子珏逐渐按捺不住内心的焦虑，寻思林子珏到底什么时候能向他提出续约申请。
可惜，林子珏太乖了。
乖到不会对他有一丝逾越。
哪怕他当着林子珏的面找了新人，林子珏也只会沉默地咽下委屈，扮演好自己的角色。
他看出林子珏眼底对新人口中那个悲惨故事的嘲讽。
也看出林子珏在看到高尔夫球落在他头上时眼底的绝望。
周生易当时就觉得，他和个文盲较什么真？有几分上心的人，留在身边就是了。
林子珏怎么想其实并不重要。他自己心里舒坦，就够了。
重新在一起之后，周生易有时会在林子珏的房间留宿。
他觉得每次看到林子珏眼皮快要睁不开耷拉着一边说「我不困」一边小鸡啄米的模样，还挺可爱。
他从不认真思考林子珏之于他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……反正只要他想，林子珏就永远也不可能离开他。
后来他发现他错了。
林子珏是可能离开的。
毕竟这世上没有谁，能跨越生与死的距离。
刚开始知道林子珏被绑架的时候，周生易并不惊慌。
绑架，是为了有利可图。
而林子珏从来都能屈能伸。
他们关系亲密，自己的事林子珏多少知道一些，把那些说出来，足够保全林子珏的性命。
甚至以林子珏的本事，或许转头就找了另一个靠山。
下面的人向他汇报林子珏被绑的消息，周生易甚至没有中断会议。
一只被豢养的金丝雀而已，不见了，就让佣人找找。如果找不到了，那就再买一只。
直到下属传来消息，林子珏找到了。
但生死未卜。
脸已经彻底肿得看不清原来的面目了，林子珏该庆幸只做了医美没做整容，不然光是假体就够戳穿他的脑子。
肋骨断了好几根，脏器也有受损，手脚都被折磨得扭曲变形。
现场传了视频回来，周生易只看了一眼就扔了手机。
然后下令立刻赶往医院。
林子珏被推进抢救室，整整九个小时，从天黑到天亮。
再推出来时，浑身都插满了管子。
他很忙，忙着解决公司的各种问题，忙着应付对家的攻讦。
林子珏被送往ICU，只能固定时间探望。
所以他留在医院其实也没什么用。
但周生易还是想遵从内心的真实想法，一直留在医院没走。
医院的居住条件自然不会太舒适，即使精力充沛如周生易，也难免憔悴。
但他憔悴的速度，远不如林子珏。
这个人静悄悄躺在病床上，日复一日地衰弱下去。医生说病人的求生意志不强，所以才会迟迟无法苏醒。
周生易心中嗤笑。
骗子。
若是真的不强，怎么会拼了命地吊着那一口气等到他的救援？
他从不在乎自己对林子珏究竟是何种感情，却在那一刻突然有些懂了自己的内心。
他在潜意识里，允许林子珏靠出卖自己的秘密保住小命的时候，其实就说明他已经动心。
在林子珏身上，周生易确实体会到了很多对他无用，但从未体验过的情感。
比如林子珏终于清醒的那一刻，他心底的欢喜和激动。
比如林子珏咬着牙努力做复建，面上还要若无其事对他微笑时的心疼。
他耐心地养着林子珏，用最好的医疗资源堆砌出她的健康，又安排了保镖，确保她的安全。
其间到底付出了多少真心，只有他自己清楚。
爱情于他是无用的玩意儿，少许可以用来做调剂品，一旦太多，只会影响他的效率。
周生易深思熟虑之后，还是选择了斩断这段感情。
他知道自己动心了。也知道林子珏对他也动心了。
但世上有些时候就是这样。单纯的利益可以维系着一段关系，甚至牢不可破。可一旦产生感情的交缠，反而就不堪一击了。
及时止损，于他于她，都是最好的选择。
林子珏离开得很干脆———她从不做纠缠的事，消失得也很彻底。
她太有自知之明。
刚开始那几天还有点不习惯，但手里的工作日渐繁重，周生易再也顾不上儿女情长。他谋划了很久的事，终于一步步按着计划展开。
他破产的消息传遍了大江南北。
然后就接到了林子珏的电话。
他没接。
对方又发了消息过来。
一如既往，熟悉的讨好语调，生怕引起他的反感。
周生易让秘书回了信，但没多久，他还是收到了一张卡。
卡里的数目，比他预计的还多些。估计是林子珏找了朋友———好歹都是有靠山的，手里的钱不算太多，但凑一凑也将就能看。
只是林子珏明明已经答应他不再干这行，借这么多钱，她打算怎么还？
后来他知道了。
林子珏去做了自媒体。
并且小火了一把。
“按照您的吩咐，我昨天恰好「偶遇」了林小姐。”秘书向他汇报，“她看起来精神状态还不错，说自己的事业上了正轨，有很多粉丝喜欢，也赚了不少钱。”
是吗？
可据他所知，她的每一条视频下都有谩骂，说她丑，说她做作。
前几天，才爆出来她以前做过模特，有过靠山的事。
现在网上全是林子珏的黑粉，否认周生易也不会刻意安排了这场偶遇。
他怕林子珏会想不开。
林子珏就是这样的，对自身的伤痛从来都云淡风轻地掠过。可能是知道没什么关心他，他露出难过的表情也没用。
但他清楚地知道，林子珏的柜子里，藏着药。
那药是一颗一颗累积起来的，累积了很久，但林子珏一直没有吃下去。
合约到期了又把林子珏叫回来，是怕她想不开吃药。
后来放她走，是怕她对他感情再投入，他给不了她想要的，最终也只能走到吃药这一步。
再后来，银行卡递到他手中，他没归还，是希望林子珏有牵挂。她惦记着要还朋友钱，就不会想不开。
总得要给她一点希望，让她能继续活下去。
“网上的事，别处理得太干净了。”周生易说，“林子珏是聪明人，一面倒的好评只会让她起疑。”
“明白。”
他终究对林子珏还是不同的。
不同到，愿意为了林子珏，打破自己的原则，注意细节。
他愿意给林子珏时间，等着她被重塑。
她需要睁开眼看世界，好的坏的都有，但好的一定比坏的多。
年底，周生易收到消息。
“林小姐同意出席颁奖晚会了。”
平台有周生易的股份，但只是他名下众多资产之一，不算太重要。
但周生易还是盛装出席了。
只为了重新出现在林子珏面前，给她一个契机。
让她这一次，能有勇气开口，留下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。